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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不一样”的书店,有位“不一样”的店员时间:2022-04-18 每逢周四,在北京外研书店咖啡厅点单的人,都会获得附赠的一张书签,上面绘有二十四节气图。送书签并不是为了提醒读者当日的节气,而是向他们介绍一位店员——书签上图案的作者康睿。 康睿今年23岁,入职外研书店已近4年,每周只有周四这天来书店上班。即使你恰巧这一天来逛书店,也不一定会见到他。康睿多数时间都在书店咖啡厅旁边的画室里,关着门画画。他的工作是为书店举办的活动手绘海报,以及绘制书签、明信片等文创产品。 偶尔,他会突然冲出画室,到书店走廊或咖啡厅溜达。有一次,康睿径直走到一个正在安静读书喝咖啡的女大学生身旁,突然坐下,拉住她的手,大声问:“姐姐!你是哪年出生的?” 女大学生吓得惊慌失措,她的男朋友怒不可遏。书店总经理付帅赶紧跑来道歉:“对不起!他是我们的店员,患有自闭症。他没有恶意,只是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从那以后,每逢康睿来上班的周四,外研书店咖啡厅都会为客人赠送书签,并告诉对方:书签上手绘图案的作者,是我们店里的同事康睿。他是一位自闭症人士,有时行为稍微有点特殊,如果今天不慎打扰到您,请多包涵。 如果毕业后只能回家,“相当于被打回原形” 康睿来北京外研书店正式上班之前,付帅只见过他的画,并没见过这个人。康睿作品的线条、色彩、明暗都恰到好处,给人亮丽又温暖的感觉。 付帅是在全国残障少年儿童艺术大赛获奖作品展览上看到康睿的画。他因协办赛事,与主办方之一的金羽翼残障儿童艺术康复服务中心(下简称“金羽翼”)接洽。在与金羽翼创始人张军茹交流过程中,付帅才开始了解自闭症群体。 北京外研书店办的迎冬奥画作展览上展出的北京健翔学校学生们的作品,北京健翔学校是一个特殊教育学校,也是康睿的母校。 自闭症是一种先天的精神疾病,自闭症人士的面相与常人差异不大。随着近些年的科普和各方努力,已有很多社会机构开始为自闭症儿童提供学习、康复等支持。“但难在他们成年之后”,张军茹看着上台领奖的几个男孩子,对付帅说。他们个子都在一米八左右,一副大小伙子模样,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目前社会和学校能为自闭症孩子提供的支持,多数到他们18岁成人为止。从学校毕业后,他们实际上无处可去。”张军茹说。 自闭症又被称为孤独症,这一群体的最主要特征之一,就是社会交往障碍。他们难以理解他人的情绪反应,也难以根据社交场合调整自己的行为。对于自闭症人士来说,进入职场工作几乎难以想象。 北京外研书店办的迎冬奥画作展览上展出的北京健翔学校学生们的作品。 张军茹印象很深,曾有一位她接触过的自闭症儿童,18岁从特殊教育学校毕业时状况还不错。相对于学校,毕业回家后封闭的环境让他感到不适。刚开始,他还每天下楼散步,但控制不住情绪时会打人。因为打伤了小区里的保安,家人不敢再让他出门。他的病情每况愈下,甚至不再说话。 虽然自闭症群体不善于社会交往,但他们也渴望走出家门。社会各界对自闭症儿童的支持和扶助,目的都是帮助这些深陷孤独的孩子们学会与外界接触,适应社会生活。可是由于他们成年后往往在社会中无处容身,只能回到家里重新把自己封闭起来,“相当于被打回原形”。与这个特殊群体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张军茹特别遗憾。 康睿自12岁起到“金羽翼”学画画,张军茹看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绘画水平越来越高。他们也创造了很多机会,带康睿到世界各地参加画展和文化交流活动。眼瞅着康睿即将离开校园,离开“金羽翼”等各界为自闭症少儿开办的社会机构,等待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张军茹甚至有点不敢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付帅觉得自己也许能帮到康睿,康睿说不定也能帮到书店——一直以来,付帅都很希望能有位会画画的店员,为书店举办的读书分享会等活动手绘海报。 康睿作品《开往春天的列车》 付帅特别喜欢一本名为《今日店休》的书,作者坂本健一终生在日本大阪经营一家名为青空书房的旧书店。后因年老体衰每周择日休店时,坂本先生总是手绘海报告知读者。除了休店信息,他还会在海报上写下他对书的眷恋,画出对人生四时的温暖感慨。久而久之,海报本身也成为了青空书房的文化符号。 付帅从中感受到一种书店独特的温度。看了康睿的画,付帅觉得也许他就是自己一直想找的人,就主动提出请康睿来书店工作。 “我要上班了,新生活开始了” 首先认为不可行的是康睿的妈妈。虽然她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工作机会喜出望外,可她太了解康睿了,她担心儿子不能胜任。 付帅约康睿妈妈见面,想多了解些情况,可康睿妈妈提出的问题更多: “书店往来的人很杂,康睿频繁见到陌生人,紧张害怕怎么办?”——“我们会专门分配一个画室,让他单独在里面画画。” “康睿坐不住,没有办法坚持天天上班怎么办?”——“可以一周来一天,其他时间由你们自行协调,只要把安排的绘画工作按时完成就可以。” “书店工作人员没有和自闭症群体接触的经验,遇到不可控的情况,耽误书店正常营业怎么办?”——“我们确实不懂,你可以陪康睿一起来上班,我们一起跟他沟通交流。” “书店环境安静,如果康睿控制不住突然兴奋大叫,或者跑来跑去,打扰到读者怎么办?”——“我们会想办法和读者去解释。” …… 康睿画的自己在北京外研书店读书的自画像 这些疑虑付帅都一一给出答案,他坚持要提供这份工作给康睿:“这样不光让康睿能接触社会,也让社会能接触到他,认识他们这个群体。如果大家连接触机会都没有,哪来的理解和包容?书店是文化的展示窗口,更是文明的展示窗口。一个文明的社会,应该给他们提供融入的机会。” 康睿妈妈也再想不到什么理由,能拒绝儿子的这个工作机会。2018年4月2日,世界自闭症日当天,康睿正式成为这家书店的一名店员,书店还专门为他举办了入职仪式。 康睿入职时送给书店的画 康睿入职时送给书店一幅画:花红柳绿、蓝天白云,有鸟在彩虹顶端翱翔。画面上还有一个男孩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着领带挎着包,那是康睿画的自己。旁边还写着“我要上班了,新生活开始了”。付帅把这幅充满童趣的画装裱起来,挂在书店为康睿准备的画室里。 “其实,他并不理解什么是上班。”康睿妈妈告诉记者,“这都是我让他画的。我告诉他画一些好看的东西,能表达出你高兴的东西。然后盯着他画。不然,他画鸟的时候,永远要在鸟下面画一坨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大家都能看出来,康睿来上班确实很高兴。“每周四说要去书店工作,他特别兴奋,一大早催着我赶紧穿大衣出门。”康睿的妈妈说,“康睿尤其喜欢去书店的儿童阅读区。画画累了,他常去那个区域看书。”而康睿妈妈曾隐隐担心过的职场霸凌,从没有发生过。 康睿在北京外研书店中他的专属画室里画画 付帅庆幸康睿的妈妈陪儿子一起来上班。康睿突然高声喊叫和跑去打扰读者的情况,发生得并不多,店员们主要苦于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往往要靠康睿妈妈从中“翻译”。 康睿不是总能听明白同事们在说什么,或者根本听不进去。更多的时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或开怀大笑。店里安排任务只能交代给他的妈妈,由妈妈督促他完成。 金羽翼画室内存放的自闭症孩子们的画 说服康睿按要求画画需要一定的时间,让他明白要画的内容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画画本身更需要时间。显然,这样不如自己随心所欲地画他喜欢的西游记、喜羊羊与灰太狼自由,康睿有时也会焦虑,甚至会拖延。 北京外研书店隶属于北京外国语大学。2021年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建校80周年,康睿要在校庆活动前画出一套学校的风景画,挂在庆典活动现场,并制作成明信片赠送给返校参加活动的校友们。这套明信片,康睿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才画完。 那段时间,他经常攥着拳头高声念叨:“北外80周年!北外80周年!北外80周年!”嘴里一边说着,一边用很快的步伐在屋里绕圈,无法坐在桌前安心画画。康睿妈妈解释说,他其实不擅长画这些,又知道这是不得不画的工作任务,会感到有压力。 他并不是绘画天才,只是在模仿 康睿的画不仅摆在书店里,还挂在校园教学楼中。他为北京冬奥创作的画,由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冬奥志愿者帮忙捐赠给北京冬奥组委会,挂在办公区,让运动员和工作人员都有机会看到。康睿的画还被做成书签、明信片、台历、抱枕等各种衍生品。 康睿和他的画作 人们看到这些画,并了解到作者的故事时,难免会发出“自闭症人士都是天才!上天为他们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打开了一扇窗”的感叹。但张军茹却摇头说,“自闭症群体中有文艺天赋的,和普通人群中的比例差不多,而且要经过更为艰难的长期训练。” 5岁时,康睿连笔都握不住。帮他进行感觉统合训练的特教老师告诉康睿妈妈,自闭症儿童的感觉特别敏感,对常人来说用手触碰东西这种再普通不过的事,对他们却显得格外刺激。康睿妈妈就每天用小毛刷为儿子轻轻地刷手掌,教他捏一些有钝刺的塑胶球。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帮康睿实现手部的脱敏。 12岁左右,康睿刚到“金羽翼”学画画时,连画个圆都很吃力。陪着他上课的爸爸,只当儿子出门有个去处,从没奢望过他能画出什么名堂,更没有想到未来有一天,康睿还能靠画画获得一份工作。 康睿在作画 虽然康睿很少用言语表达,绘画老师汪俊俊从他的画中仍能看出来,他逐渐在一些明暗等细部有了自己的想法。即使如此,他只能照着物体或照片模仿,而不是凭想象创作。 康睿擅长画风景和静物,他画的人物总是模样古怪。康睿妈妈分析,可能因为他眼中的人脸和常人看到的人脸不同。康睿画的人总是没有下巴,他自己擦嘴洗脸也从不擦洗下巴,仿佛根本没有长。 康睿妈妈的感言 画画带来的荣誉和积极反馈会让康睿高兴,但真正促使他完成绘画任务的,并不是这些所谓的成就感,而是妈妈的许诺。“小时候答应画完给他买点什么东西,后来是要给他点好吃的。”康睿妈妈笑着说,“现在好吃的也唬不住了。一般都是得答应他,画完一个大活儿,带他出远门玩一趟。” 康睿妈妈不仅要陪伴康睿上下班,帮他“翻译”工作内容,还要兑现对他的各种许诺。生活忙碌又紧凑,康睿妈妈不仅毫无怨言,而且乐此不疲。对于他们娘俩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有地方可去,有事情可做”更让人欣慰的了。 用包容和融合给他们希望 曾经,无论是康睿这个小家庭,还是整个社会,对自闭症的认识都相当有限。康睿5岁前,还没有确诊自闭症,有一次康睿眼睛不舒服,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眼科医生面对康睿异常的反应不知所措,无奈对康睿妈妈说:“这样的孩子,以后就别带出来了。” 连医生都这么说,连医院都不让去,他们还能去哪里呢?康睿妈妈的眼泪当场流了下来。从康睿出生开始,妈妈就再也没能上班,陪着康睿孤单又艰难地成长。 很长一段时间内,康睿爸爸因受不了旁人对儿子异常举动的侧目和议论,没办法独自带他出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康睿是感受不到这些的,除非直接的冲突才会刺激到他。康睿妈妈也不是始终坚强,直到近些年那些异样的眼神少了,理解的声音多了,她也终于“免疫”了。 康睿确诊自闭症后,一直就读于特殊教育学校。北京市健翔学校的教师米洁是康睿曾经的班主任。她告诉记者,进入高中阶段后,学校会教自闭症的孩子们打理酒店床铺、烘焙面点、超市收银等具体的职业技能,康睿他们多少都能学会些。但无论学校多用心,也只能教到他们18岁,毕业后怎么办?学校实在管不了那么远。 自闭症人士肢体健全,精神残疾,鲜有治愈。当他们年龄还小的时候,社会对他们会更宽容友爱。待他们年龄增长到20岁左右,虽然身体已经成年,精神上仍然是个三五岁的小孩子,甚至还不如。一般人因难以识别,只会单纯认为他们有精神疾病,避之不及,而少了那份对孩子的怜爱。 付帅的女儿正在上小学,回想起女儿幼儿阶段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能理解康睿的行为举止。“就当他是个小孩子嘛!”他总是对周围人说。可当康睿在书店缠住付帅,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自己最爱看的湖南卫视综艺节目根本停不下来时,付帅也会有点吃不消。 张军茹很清楚,雇一个自闭症员工,对多数企业来说都是不划算的。“你要为他提供额外的空间、设备,尤其是人力去照顾他们。但是对于自闭症群体的家庭来说,这份工作却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家长们不是指望他们靠这份工作挣钱自立,而是看到这个特殊群体有了被社会接纳融合的希望。” 因为自闭症人士生活难以自理,终生都需要家人照顾,他们的父母最害怕的是自己衰老。“我们多活一天,就能多照顾他一天。”康睿爸爸越是这么说,越是担心孩子的未来,毕竟他和康睿妈妈头发都已花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付帅会担心他因为工作调动,没办法一直像现在这样关照康睿。好在所有店里的员工都把康睿当成自己的家人那样守护。虽然不知道自己将在哪里退休,但是付帅希望康睿能在书店退休,把书店始终当成另一个家。 |